浮雲而已

    時序入秋,這是本部落格的第70篇網誌,也用以紀念林梅英;我的母親。

    她生於民國32年10月23日;民國102年8月18日下午3點2分   
因腦溢血造成中樞神經衰竭離開了這個世界,享年70歲。

    我不知道她算不算好母親?
從小我就在她揮向我數不盡的巴掌下長大:
不論是吃飯太慢/沒一口飯一口湯就不懂如何吞嚥/拿筆拿筷子的姿勢不合她意/
作業本上的字寫得太難看/數學考不好/她和我爸吵架...。
    但我知道她是個好命人:
從我國小三年級開始,她就再也沒有洗過一個鍋碗瓢盆盤子;
    國小四年級開始,她就再也沒有洗/晾過任何一件衣服;
    國小六年級開始,她就再也沒有煮過一頓飯給我爸或我姊還是我吃。
    國中一年級開始到她離世,台南市南區的調解委員
    (一個禮拜兩天;一天兩個小時)
    勉強可以算是她的職業,她不須工作,衣食無憂。

    在我高中畢業離家後,
除了她心情不好特意針對我的壓迫會讓我在網誌上發牢騷,
母子的感情其實很淡漠。
因為她是個對生活沒有計畫、無特定努力奮鬥目標、也不在乎未來會如何的人。
不願意去學新的知識,
和外人聊天時講的"那個滑鼠我連抓也抓不住"這句話我至少聽了十年,
天知道其實她連電腦開機和握住滑鼠都只用過一次,之後我要再教她用電腦,
她只推說忙、身體不舒服。

    ......後來我終於找到了她的生活重心三件事:
1.把時間拿去看八點檔鄉土劇把戲中惡婆婆言行學得維妙維肖,
  接著炮製在我們夫妻身上造成彼此都不愉快的壓力。
2.把自己丟在兒女小時候不懂事犯的錯裡不斷自怨自艾,沉浸在負面情緒裡。
3.瘋狂的買衣服---不管新的、二手的、能穿的、穿不下的...。

杜甫說"讀書破萬卷,下筆如有神";
在她離開,我踏進了她和我爸共同生活的每一間房子後;
我說"衣服破萬件,下場是頭痛"。

    她在家裡排行老大,底下有五個弟弟(也就是我的舅舅們),
可能長姐如母的心態讓她承擔了太多不該屬於她的壓力,
直到今年她和我爸結婚48周年了,
我還是覺得我爸、我姊、我、老婆大人其實都不算她的家人,
只有高雄林家的人才是她真正的家人。
    這點可以從她和我爸吵架後無感於我父親一眼失明、
無視於她買下堆積如山的的衣物,一聲不響的離家出走回高雄,
在我打電話給她時還振振有詞地告訴我:
"那些東西我都不要了,那都是你爸歡喜甘願買給我的;我並沒有欠他什麼"
可以看得出來。

    去年四月她因肝腫瘤到成大做肝部份切除的手術,
但出院後她依然不考慮(不願去想?)
人生路途將盡時她希望用什麼方式告別這個世界? 
百年之後的埋骨處所要選在那兒?
我不知道她是以為自己像布袋戲裡的神人素還真,覺得自己是萬年不死派?
還是抓緊了更為有限的光陰,去買更多她想要,
但實際上完全不會穿的衣物填補心中慾望?

    外人真的很難想像兩間透天厝和六間公寓的門
打開都堆滿衣服連走路都成問題的場景,
她用了20年的時光堆滿了這些空間;用了9天加護病房的時間離開了這個世界,
留給我父親睹物思人滿滿的傷痛;
留給我不知道如何處理,滿滿的束手無策與疲憊。

    志偉告訴我人都走了,別老是想些負面的東西;多想想她的好:
雖然我母親因為衣食無憂所以不善理財,但為人慷慨大方絕不吝嗇,
只要手頭有錢;有人需要幫助她總會伸出援手---
她從不考慮把錢給了需要的人之後自己怎麼辦?
    面對我這個同樣不懂理財,總把財產都交給老婆,身上永遠身無分文的兒子,
只要有機會單獨開車載她出門;回程路上她總會打開皮包只給自己留一兩百元,
剩下的不管是幾千塊幾百塊的全部塞給我,再順手打我兩下,
說這是老媽給你的零用錢,別再把它們又拿給家裡財政部長了。
    說來諷刺,這種尷尬的時刻反而讓我深切的體會到什麼叫母子親情;
偷偷看她努力克制還是從嘴角洩漏出來的笑容,
這時候我總很高興自己是她的小孩。

    她生命中最後一段時間因為血液壓迫腦部神經陷入昏迷,
相較於我承受的壓力應該沒有太ㄉ痛苦,從急診室的病危通知開始,
加護病房半夜與清晨打來的電話、簽屬放棄急救同意書、
看著她使用的升壓劑濃度從15ml/hr一直用到極限30ml/hr、
氧氣濃度35%直到最後的100%、醫生宣布瞳孔對光無反應(腦死)、
血壓從140/90到最後的30/20直到無反應、
看著我父親在病床前不願死心含淚的呼喚、
加護病房中病人往生後撥放音調死板無高低起伏,連續不斷有如跳針的念佛cd、
在狀況已不可為時提早去找禮儀社討論細節、納骨塔;處理銀行的資產與債務...真的很累。
但遇到親友的關心與勸慰,我總會強打起精神微笑:
"其實我們母子的感情比較淡漠...,
我也希望她可以沒有痛苦地走完人生最後一程,總比幾年後癌細胞復發來得好...。"

    她過世的兩天前是禮拜五,住在六甲的世霖兄專程來陪我喝了一陣子悶酒,
因為不希望他酒駕,我找了間摩鐵幫他訂了房,
在搭計程車送他回摩鐵休息的車內廣播裡,
我聽見了施文彬先生在2005年專輯裡的一首歌:"天光"。
回家後我開youtube搜尋到這MV,
那關於醫院、病歷、點滴、清冷的燈光、無能為力的遺憾,
讓我看不到一半就趴在桌上放聲大哭。

    我不想在這個可以誠實面對自己心情的地方講些什麼"下輩子還想當她兒子"
諸如此類灑狗血的垃圾話:光是這些年竭盡所能的努力,
仍有那麼多的不可測與無法掌握的現實要學著面對和屈服---
我怎能不痛不癢不費力氣的說什麼下輩子?

    僅以施文彬先生的"天光"(「你愛的不是我」專輯・華特唱片2005年發行),
紀念我的母親;林梅英。


    如果可以,我希望"故人"這分類裡的文章能到此為止不再增加;
至少速度能再放緩些,相信當我也離開這世界的那天就會停止了吧?
在該日子來臨之前,我想,這分類裡的一切除了紀念外,
也代表了面對人生不得不的無奈。